一、
我叫张知意,家住蒲水村。
娘亲是个绣娘,一手精妙的绣工闻名附近大小村庄。
打从娘亲年少及笄时,上门说亲的人便络绎不绝。
可我娘偏偏看上了进京赶考的爹爹。
爹爹进京赶考路过此地,见我娘模样尚可且温婉似一朵解语花,遂决定留下来。
这一留就是好几年。
如今我五岁了,爹爹考状元也考了五年。
眼看着家里为了供爹爹考状元越来越穷。
娘亲熬夜点灯做绣活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我想着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坐以待毙,总要做点什么替娘亲分担分担才是。
然而我年级小,还不懂怎么赚钱,也没有人会雇我赚钱。
好在隔壁家的王伯伯心善,他说他最近比较忙,要出去做工好几天,家里的小宝无人照看,想要给我报酬请我帮忙照看小宝。
说起来,王伯伯也是个可怜人,王伯伯的娘子因着生小宝难产去世了,后面娶的老婆也在前几日跟人跑了,只留下孤苦无依的小宝在家饿的娃娃哭。
如今眼看着工期将近,店铺里还有一堆活儿没干完,他心急如焚,只好上门求助我和娘亲。
我与娘亲都很开心。
白天,我陪小宝玩,娘亲做绣活。
晚上,我哄小宝睡觉,娘亲还在做绣活。
我爹却横吹鼻子竖瞪眼,说我们娘俩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文雅之气,怎可为了五斗米替别人养儿子。
我怀疑我爹爹这么多年只会这一句“不为五斗米折腰”。
不然他怎么经常把这一句挂在嘴边呢。
二、
我娘的眼睛越发看不清了。
可怜她才二十五的年纪,一双眼睛就被熬得见不了强光。
旁人见了娘亲看不见,心生怜悯,都劝劝爹爹出去做工挣点银两贴补家用。
可爹爹一边摇头晃脑读着他写的那些酸诗,一边回怼他们有眼不识泰山。
爹爹说,他将来可是要当状元郎的人,一身傲骨怎么能轻易沾染铜臭。
我不知道当上状元能赚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沾染了铜臭会怎么样,我只知道,王伯伯每日从城里带来的吃食很香。
我跟小宝都吃的很香。
小宝说他家这些东西还有很多,我要是喜欢的话,他天天带给我吃。
我真的羡慕了,心里暗暗揣测王伯伯肯定在铁匠铺子里赚了很多钱,保不齐比当上状元还赚的多。
我劝爹爹不要考秀才了,能不能学学隔壁王伯伯去铁匠铺子里打铁,这样也能赚点银两,母亲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爹吹鼻子瞪眼大声冲我嚷嚷:“读书人怎可为五斗米折腰,我就算是饿死,也不能轻易去铁匠铺做工,将来等他考上状元,同僚会如何议论。”
嚷嚷过我后,爹爹还觉得不够,又去训斥娘亲,说娘亲整日只知道赚钱,都把我带坏了。
爹爹说,我跟娘亲眼皮子太浅了,将来如何当好状元夫人和状元家的嫡女。
我还是太小了,实在听不懂状元夫人跟状元嫡女能干什么,要是当状元夫人和状元嫡女能天天吃上肉就好了。
我一边吃着王伯伯带回来的蜜饯点心,一边思考,到底是选择当状元嫡女,还是选择当小宝的姐姐。
当状元嫡女怎么样不知道,但是当小宝的姐姐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比如说最近我们家的桌子上慢慢多了肉味。
比如说娘亲经常笑眯眯数着钱告诉我爹爹赶考的钱总算快攒够了。
三、
冬天很快过去了。
我六岁了,小宝三岁了。
爹爹科举的时间也近在眼前了。
娘亲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给爹爹,还把小宝带给我的好吃点心都给爹爹带走了。
我气呼呼地坐在院子里,爹爹走的时候我都没去送他。
小宝难得板着脸,凶巴巴地对着我爹的背影骂了一句:“没用的男人才会跟小孩抢吃的!”
我感到好笑,转头问小宝这话跟谁学的。
小宝说以前那个跟人跑了的芸娘跟他爹爹吵架时经常骂他爹爹是个没用的男人。
他爹爹被骂烦了就会说没用的人天天还给你赚钱买吃买喝,没用的人只会像张秀才一样,整天不赚钱还跟小孩抢吃的。
是的,张秀才就是我爹。
我感觉有些好笑,没想到王伯伯那样沉默寡言的人竟然也会背后说人不好。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我们家的规矩确实就是这样子。
饭菜好了,必须要等爹爹上桌才能吃,爹爹若是不动筷,我跟娘亲便不能动筷。
每逢初一十五,我们还要等爹爹吃完了才能吃。
爹爹说这是张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礼不可废,他身为张家的嫡子,自然不能破坏礼法。
我与娘亲听了五六年,自然也遵守了五六年。
如今听到王伯伯说的这个话,想想竟也颇有几分道理。
惊觉原来世上不仅仅只是父亲这样一种男人。
我瞧着小宝一脸严肃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他:“小宝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呢?”
小宝彼时说话还有些不甚清晰,但仍仰着头盯着我认真道:“要做对姐姐还有阮姨好的人。”
四、
寒窗苦读数年,我爹终于高中了。
听村里的人说爹爹中的是进士。
我不懂什么是进士,我问王伯伯,进士是比状元还大的官吗?
王伯伯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还在一边做绣活的我娘,接着便带着小宝回家了。
爹爹回来时候排场很大,一顶红色的软轿从城里送他到村口,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新娘子才会坐轿子。
村里人都去看爹爹高中回家,红色软轿抬着我爹一路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只是刚走到村口就停下了,因为村口路太窄了,又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所以坑坑洼洼难走的很。
不仅难走,而且还弄湿了爹爹新买的红衣裳。
我与娘亲到村口的时候,爹爹正站在村口与抬轿子的人争辩。
抬轿子的几个伯伯说要爹爹结一下账。
爹爹说他们几个眼皮子太浅了,他可是中了进士,以后要入朝为官的,让他们送回村是给他们面子,怎么还好意思讨厌银子。
抬轿子的伯伯们说听不懂什么进士还是出士,如今世道艰难,挣不了几个钱,家里孩子娘等着钱买米下锅呢。
爹爹说要钱没有,可以为他们题幅字,就当抵了车马费了。
爹爹挺了挺胸脯一脸骄傲道,如今他可是进士,多少人求他墨宝都求不得。
抬轿子的伯伯问他,这个字能卖多少钱。
我爹说卖什么卖,这可是无价之宝,应该拿回去裱起来挂在墙上,以供子孙后代瞻仰。
抬轿子的伯伯们哄堂大笑,笑完了撸起袖子凶巴巴地问爹爹是不是想赖账。
我爹一边大喊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一边嚷嚷着:“阮娘救我。”
我娘面上有些挂不住,无奈站了出来问抬轿子的伯伯要付多少银钱。
抬轿子的伯伯见娘亲是个女子,收起了凶巴巴的模样说了句二两。
我娘听了惊呼:“什么二两这么贵。”
我娘还说,她给大户人家做一个月的绣活都挣不到二两。
抬轿子的伯伯解释:“你相公要的是我们店里最好的轿子,还请了八个轿夫一路敲锣打鼓,收二两已经很便宜了,要不是看在我爹是读书人的份上,今天这一趟,最起码也是三两银子。”
我娘拿不出二两,毕竟我们家为了供爹爹读书,已经拿出了全部积蓄,这会哪里还有钱。
最后是隔壁王伯伯不忍心我娘被为难,出来付了二两银子。
五、
爹爹回家的路上骂骂咧咧。
一会怪这个路坑坑洼洼太难走,弄脏了他花了一两银子新买的红衣裳。
一会说那几个车夫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得罪他这个进士,以后一定要狠狠惩治他们。
一边怨娘亲不应该答应王伯伯替他给那二两银子。
末了还不忘嘲讽王伯伯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们能攒够钱供你科举,多亏了王大哥这半年以来的接济。”娘亲半晌想起来替王伯伯说句话。
谁料我爹骂的更凶了。
他一边说我娘是不是看上王伯伯了,一边说王伯伯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骂了半天,爹爹好像有点累了,一屁股坐在家门前的石墩子上,叫我娘把他鞋子擦干净了再进屋回去做饭。
我娘向来不多话,跟爹爹相处这么多年,也习惯了顺从。
只是今日,娘亲难得开口反驳:“你进屋脱了靴子我自会给你擦洗干净,这会子还在门口,鞋子穿在你脚上,我如何擦?”
爹爹陡然大了声音道:“如今我中了进士,你不给我擦鞋,你还想不想当进士夫人了?”
娘亲听了爹爹的话,朝我看了看,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爹爹,娘亲还要做饭,知知给爹爹擦鞋子。”
我原是不想的揽下这桩差事的,只是我看到左右的邻居婶婶们都倚在门口装作不经意地看着我娘。
我不想我娘为难,想着若是我来给爹爹擦鞋,这样娘亲明天就不会被人议论了。
上个月我娘亲早上刚给爹爹束了下腰带被隔壁婶婶撞见,午饭前,这个消息就传成了我娘竟连我爹读书的时候都抱着我爹的腰不撒手。
婶婶们传消息的速度实在是有点快,还有点夸张。
“死丫头,我跟你娘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乡野里长大的丫头就是粗鄙。”
我爹凶巴巴骂我,我有点生气,我疑惑他怎么不说我是进士嫡女了。
“爹爹,你不是说我是张家嫡女吗,以后是要做状元嫡女的,你怎么嫌弃我粗鄙了。”
我越想越气,忍不住哭出了声。
“姓张的,你再生气,也不能拿知丫头撒气啊,知丫头好心给你擦鞋子,知丫头犯什么错了,你这么凶她?”隔壁的婶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丢了手里的瓜子就冲着我爹破口大骂,接着还不忘训斥我娘两句:“阮娘,我说你也是个没骨气的,就这么个男人,你也当个宝供着,你可真是……”
婶子打小没怎么读书,这会有点词穷,实在不知道找什么词汇形容我娘。
我娘闻言又羞又恼,抱着我低头进了屋,也不管爹爹在外面骂骂咧咧。
六、
我觉得娘亲不太对劲。
她近来总是一边做着绣活一边流眼泪。
我问娘亲是不是生病了,娘亲不回答,只握住了我的手,嘱咐我要懂事,以后要对自己好些,千万不要向她一样,一辈子为爹爹辛苦操劳,末了还没落个好。
我虽不大理解娘亲说的这番话,但我还是一脸严肃地拍了拍娘亲的手背,我说不是人人都似爹爹那样没用,隔壁的王伯伯每次有好吃的,都先让小宝吃的。
更何况王伯伯还会赚很多的钱。
王伯伯的力气也很大,一只手就能举起小宝,不像爹爹连我都抱不动。
这么一说,王伯伯的优点真的越来越多了。
要是我娘能嫁给王伯伯就好了。
那样我不仅可以当小宝的姐姐,还能吃好多好吃的,穿好多新衣服。
我娘听了我的话没有出声,低下头又是没完没了地做绣活。
我打算去隔壁找小宝玩,顺便找王伯伯打听打听我娘能不能嫁给他。
只是我刚一推开门,就看到有两个打扮华丽的婶婶站在门口。
也不能说华丽吧,总归是比我跟娘亲的衣服好看些,里里外外穿了好几件,看上去就很值钱的样子。
她们一个头上带满了金首饰,一个头上带满了银首饰。
“大姐,肯定就是这家吧,听说那负心汉又在这娶了个新妇,还生了个赔钱货。”银首饰站在门口指指点点。
“那便进去吧,会会这个新妇,都客气着点,别失了身份。”金首饰端了端架子,说话的语气跟爹爹还有点像。
“你们是谁啊?”瞧着两个婶婶走进院子,仰着头问道。
“你就是那个赔钱货吧,赶紧走开,给我去把你娘叫出来。”银首饰看到我没好气地把我一把推开。
我被推倒在一旁,眼看着打又打不过,吵又吵不赢,只好大声快来。
我这边嚎啕大哭不要紧,不仅把我娘还有隔壁王伯伯都哭了出来,就连隔壁很会骂人的婶婶也探出头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儿。
“哎呀,知知怎么哭了,地上凉,快起来……”娘亲第一个跑出来把我扶起来护在怀里。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上门滋事!”王伯伯听见了动静,也厉声呵斥。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连小孩都欺负,什么素质啊。”隔壁很会骂人的婶婶也阴阳怪气地开口。
金首饰跟银首饰一看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瞬间有些势弱,犹犹豫豫想要退出去。
七、
“芳娘,你怎么来了?”
就在金首饰跟银首饰要走的时候,爹爹突然回来了,见到两人十分惊讶。
“好你个负心汉陈世美,口口声声哄骗我们进京赶考,没想到在这娶上新妇生上孩子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
金首饰看到爹爹的第一眼,也顾不上什么优雅端方有失身份了,顺手拿起一旁的柴禾就要抽爹爹。
爹爹躲得很有经验,金首饰看上去也是身经百战。
金首饰打的酣畅淋漓,爹爹也躲得气喘吁吁。
我看的津津有味,心里开心竟然有人能打爹爹,可算给娘亲出了口恶气。
“够了!”娘亲却是一脸地不高兴,大声怒斥。
娘亲好像不仅仅是不高兴,她竟然还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疼爹爹了。
我一边生气娘亲软弱,一边心疼她默默垂泪。
王伯伯也是一脸心疼地看着娘亲。
我心里窃喜,王伯伯会心疼娘亲,要是娘亲能嫁给他,肯定会过上好日子。
我就说王伯伯跟爹爹不一样,是个好人。
隔壁会骂人的婶婶此时也默不作声了,收起了伸出来的头,悄悄掩上家里的房门。
“姓张的,你能同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娘亲最近叫爹爹相公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反而改用姓张的代替。
“阮娘,你先回去,我稍后同你细说。”爹爹难得好声好气同娘亲商议,再没了之前摆状元谱的样子。
“就在这,同我讲清楚罢,莫要诓我了。”
娘亲这次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再像从前那般只听爹爹一个人的话。
“胡闹,这会子我如何同你讲清楚,你先回屋,稍后我自会与你讲个明白。”
爹爹有些恼了,吹鼻子瞪眼看着娘亲,开口训斥。
“害,有什么讲不清楚的,我来说就是了。”
银首饰似乎不满意自己被人忽视,硬生生挤到跟前来开口。
“这位是我们家夫人,这位是我们家老爷,我是他的第三房姨娘,我们府除了我,还有两位姨娘。”
介绍完出场人物,银首饰继续开口:“六年前,老爷拜别一家老小,说要独自进京赶考,等到考取功名再回来光耀门楣。这一走就是六年呐,可怜夫人拉扯我们一家老小在这世道艰难度日,苦苦盼着他能高中衣锦还乡,谁知道他竟然在这又娶了新妇生了女娃娃,这可真真是当代陈世美啊,不对,你个没良心的,你比陈世美还狠心……”
“若不是偶然听得隔壁街上的孙生提起他中了进士,怕不是我们还蒙在鼓里不得而知,你对得起我们一家老小的苦苦期盼吗?”
金首饰接过银首饰的话茬,也开始指责爹爹。
娘亲则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只是脸色越来越差。
“阮娘……”
王伯伯看着娘亲,缓缓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姓张的,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半晌,娘亲轻轻开口,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爹爹。
“我没什么好说的,她们已寻上门来,你既已知道缘由,便收拾收拾行李同我回洛阳吧,左右不过家里多添一双碗筷的事。”
爹爹吃定了娘亲温婉似一朵解语花,不会轻易违逆他的话,轻描淡写地开口,安排了娘亲的后半生。
“姓张的,你混蛋!”
娘亲听了爹爹的话,怒火攻心,“哗啦”吐出一口心头血后便直挺挺向后倒去。
幸而王伯伯眼疾手快扶住了娘亲。
八、
娘亲生病了。
王伯伯请来的大夫说娘亲忧思过重且终日操劳,身体早已熬枯了,这会已是强弩之末,怕是时日无多了。
我哭着求大夫救救娘亲,我只有这么一个娘亲,我不想要娘亲离开我。
大夫说我娘亲这样的情景,怕是要日日用许多珍贵的药材吊着才能活命。
于是我去求爹爹,我让爹爹去买珍贵的药材给给娘亲吃。
然而爹爹听到这个消息,一脸嫌恶地开口说:“一条贱命如何救,不过普通村妇,哪里吃得起珍贵药材。”
话说完他便甩甩手,再不愿多看娘亲一眼。
金首饰与银首饰倒是瞧了瞧娘亲,但也只是叹口气说了句:“也是个可怜的苦命人,偏生得了这样富贵的病,若是熬不过,便也只能祈求将来投个富贵人家少受罪了。”
随后便与爹爹一同收拾了家里值钱的物件要回洛阳。
回洛阳前,爹爹还不忘留下一封休书。
用他的话说,既已写下休书,我与娘亲便同他无缘无故,往后出了什么事便怪不得他,我这个赔钱货也莫要赖着他。
爹爹走的那日,我哭着求他不要走。
我很少赖着爹爹,因为我打小就不太喜欢他。
他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我与娘亲,好像我们只配活在他的奴役下。
只是如今我不能让他走,他若是走了,娘亲就真的没人救了。
虽然他留下来,也不一定能救娘亲,但总算是还有个依靠。
可惜爹爹甩甩手,一把推开我,昂首阔步地走出院子。
我后背撞在院子的石磨上,血透过衣裳渗了出来,我却不觉得疼。
我只想抓住哪怕一丝机会救娘亲。
隔壁会骂人的婶婶在爹爹走的时候,气呼呼地将自家房里的污水泼到了爹爹身上。
泼完还恶狠狠地骂了两句:“白眼狼”“吸血鬼”“败类”之类的话。
爹爹被泼了一身脏水,臭烘烘地想要找隔壁会骂人的婶婶算账,抬头看到婶婶的男人站在门口一脸凶神恶煞,摆摆手甩甩袖子气呼呼地离开了。
我与娘亲就这么被丢下了。
娘亲的病没人救了,我也没人要了。
我坐在院子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宝听到了我的哭声,奶声奶气地凑过来替我擦眼泪。
隔壁婶婶也探出头来让我不要哭,拍拍身上的泥站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爹爹走了是好事,她还说我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听了隔壁婶婶的话虽不解,但也止住了眼泪。
事已至此,哭确实没用。
有哭哭啼啼的功夫,不如打起精神想办法救救娘亲才好。
九、
隔壁婶婶说的对。
我们家的好日子确实在后头。
我去求了看病的大夫,我说我要给他做一辈子工抵药钱,求他救救娘亲。
李大夫看了看我瘦弱的模样,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便答应了,还说让我先好好照顾娘亲,做工的事情不急。
隔壁会骂人的婶婶也时不时过来给我送些吃食,生怕我哪天饿死在家里。
王伯伯也经常带着小宝过来串门,不仅给我带城里时兴的小玩意,还会讲一些话本上的故事给娘亲听。
日子春去秋来,娘亲的身体也慢慢好了起来。
不仅能下地走路了,偶尔闲散时间也能做点绣活。
我原不想娘亲这么操劳,只是娘亲说,这次不为赚钱,只为情谊。
我不太懂娘亲说的情谊是啥意思。
只是见到隔壁婶婶穿着娘亲新做的衣裳在村里炫耀,我也替她感到高兴。
还有王伯伯穿着娘亲做的新鞋子,直说干活都更有劲了。
小宝也经常提溜着娘亲给他做的汗巾说阮姨姨做的汗巾香香。
我也可以正常去李大夫的药铺做工了。
日子好像突然有了希望。
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
蒲水村依旧是安安静静的样子。
少了父亲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们家的日子也安宁祥和了起来。
隔壁婶婶如今也不骂人了,闲来无事经常来我家串门,喊着要跟娘亲学着做绣活,等学会了给自家男人做鞋子。
娘亲一听到隔壁婶婶说给自家男人做鞋子这些话,脸上便莫名地染上红晕,跟新娘子一样。
王伯伯仍在城里做工,只不过听村子里的人闲话,王伯伯如今赚的钱越来越多了,已经要当掌柜的了。
王伯伯去做工时,常常把小宝放在我家请娘亲帮忙照看,娘亲如今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操劳了,每日干干农活种种才,偶尔做点绣活卖卖钱,闲暇时带着小宝到药铺与我打打岔,一晃一天也就过去了。
我跟小宝在这日复一日的宁静中也慢慢长大了。
就在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到老的时候,变故还是发生了。
十、
爹爹找上门来了。
那日,我正在李大夫的药铺里做工,隔壁婶婶跑的气喘吁吁过来喊我快回家。
她说:“知丫头,不好了,你爹带着人把你家围了,你娘被你爹气的又吐血了。”
我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当场脑子便“嗡”了一声。
李大夫与隔壁婶婶还在说着话,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五年了。
我爹已经走了五年了。
我如今已经长到十三岁了,小宝都十岁了。
我的爹爹怎么还没死呢?
这么些年,我慢慢懂得了许多事情,心里也难免怨恨爹爹。
等我跑回家,娘亲正吊着一口气与爹爹争吵。
“你个天杀的,你跑去我们母女这么多年,你如今怎么好意思上门来要人?”
我娘说话中带着虚弱,断断续续全无气势。
我上前扶起娘亲,喂她一口调制的药丸,顺了顺她的背,然后转头看着爹爹。
“知知啊,爹爹来接你回家了,你瞧,爹爹如今有钱给你买好吃的了,接你跟你娘回去过好日子可好?”
爹爹看到我,连忙凑上前来嘘寒问暖,拉着我的手假意逢迎。
我皱着眉,嫌恶地甩开被他握住的手,缓缓开口:“你同我娘情分已尽,当初你走的时候是写了休书的,如今你让我娘怎么同你回去?”
啧,手不干净了,待会要洗一百遍才好。
“无碍,你娘若是想回去,我再纳她一次便是,若是不想回去,那你便同我回去,如今你也长大了,整日在这蒲水村,嫁人都嫁不到有钱的,难道还要一辈子在这过苦日子吗?”
爹爹一边捻着他的小胡须,一边眯着眼睛盘算。
“阮娘,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功名加身,接触到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官,知知跟我回去,何愁嫁不到好人家,以后定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总比待在这蒲水村一辈子种地强吧。”
“爹爹既然说的这么好,怎么不先紧着家里的姐姐们先来,我年纪尚小,还想留在家里多陪陪娘亲。”
我冷哼一声,瞬间明白了爹爹这趟来的用意。
“你大姐姐二姐姐均在去年出嫁,嫁的也有权有势的人家,你三姐姐年初也定下了婚约,若不是你五妹妹还小,这么婚事自然也就落不到你头上了,你还不抓点紧,随我回去准备准备过好日子吧!”
爹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施舍我们。
我觉得有些好笑。
人人都追求权势富贵,我偏偏想守在蒲水村。
权势富贵固然诱人,可蒲水村的人情往来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
比如李大夫会在危难之时答应救治娘亲。
比如隔壁婶婶很会骂人,但她从来不骂孩子跟好人。
比如王伯伯沉默寡言,但他知道给小宝还有我买好吃的,给娘亲带城里时兴的首饰,还会在娘亲劳累时帮忙干农活。
如今大家都在,这便是最好的生活不是吗?
十一、
“张知意,你莫要不识好歹,我如今好生劝你同我回去,倘若你不听劝,我便……”
爹爹很好唤我大名,这会大约是急了,恶狠狠地冲我嚷嚷。
“你便如何?”
王伯伯不知何事来到院子里,听到我爹威胁的话,连忙挡在我跟娘亲前面。
“不许欺负知意,否则我饶不了你!”
小宝见到自家爹爹回来,瞬间也硬气了一回,十岁小小男子汉,倔强地站在我面前护着我。
“好啊好啊,你这是打算护着她们娘俩了?我就知道,当初你们不清不楚,拿我当傻子是吗?”
爹爹看着王伯伯因常年做工锻炼出来的强壮身体,有些势弱,嘴上却是不放过,妄图给娘亲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你当初一封休书丢下阮娘与知意,如今还回来干什么?”王伯伯开口,气势逼人。
“我来接回我的闺女,与你何干?大家评评理,我接我闺女回洛阳过好日子,你有什么理由阻拦?”
爹爹深知与王伯伯来硬的定然拼不过,于是开始怂恿身边的人替他评理。
可惜蒲水村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德行,无人开口作答,只围观着看热闹。
“知丫头你是带不走了。”李大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不疾不徐开口:“五年前,阮娘病重,知丫头为了救阮娘,同我签下卖身契,说要终身替我做工,你若是带走了,我这卖身契该找谁结?”
我看着平素和蔼惯了的李大夫此时一脸严肃,眼神定定地看着爹爹,口中的话语掷地有声。
说不感动是假的,不管是五年前同意收我做工还是如今拿出卖身契将我留下。
“就是,真不知道有些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当初抛妻弃子,如今眼巴巴地舔着脸上门要人,指不定打的什么歪主意呢。”
隔壁婶婶见我方得利,连忙上前助攻,阴阳怪气地讽刺爹爹。
“五年前你中了进士后回乡,然而没有人脉,又不懂人情世故,是以只得了个典史的差事,当了几年的典史,你突然开窍,在前年将大女儿嫁给了同乡的县丞做小妾,那县丞辞官后推荐你顶了职,当了县丞后,你尝到了甜头,开始卖女求荣,去年又将二女儿嫁给了知县做小妾,今年你为了笼络城里的富商,便将三女儿同富商定下婚期,口口声声说订了婚期,其实你早就将偷偷将女儿送入富商府里!”
王伯伯也不甘示弱,开口掷地有声地细说爹爹的行为:“乍一看你的女儿们都嫁的很好,有权有势不愁吃穿,可旁人哪里知道,县丞年过半百,知县妻妾成群,富商不能人道,你的三个女儿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们求助无门,你为了自己的前途,根本想不到她们现在受的什么苦。”
“你胡说八道,你从哪里打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休要信口雌黄污蔑我!”
爹爹目瞪口呆地听完王伯伯的话,心虚着嚷嚷。
“自打五年前你丢下阮娘与知意后,我便差人在洛阳打听你的事,这么些年,我时常收到你在洛阳的消息,是不是信口雌黄你心里有数。”
王伯伯说完,也不再理会爹爹,扶着娘亲进里屋歇息。
隔壁婶婶也带着她的男人站出来帮忙疏散看热闹的村民。
村民们看完热闹,一边骂骂咧咧朝爹爹吐口水,一边议论纷纷回家吃饭。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爹爹与他带来的几个侍从。
隔壁婶婶素来是个不怕事的,见着爹爹站在院子里还不走,干脆凑上去开骂:“你是什么东西,还站在这不走,是不是还想吃夜香,欺负我们蒲水村没人是吗,还不快滚呐!”
骂完后不解气,隔壁婶婶还狠狠吐了口水,吐完了拍拍手回家吃饭去了。
爹爹站在原地气的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愤恨离去。
十二、
赶走了爹爹后,我请李大夫进屋给娘亲把把脉。
娘亲今日又被气着了,估摸着大约要连带着旧疾一起发作了。
李大夫把完娘亲的脉直摇头。
李大夫说娘亲能多活这五年靠的本就是珍贵药材吊着。
原先油尽灯枯的身体经过五年的将养才稍稍好些,如今又被打回原形,这样下去身体只会越来越差,怕是药石无医了。
王伯伯有些激动,他抓着李大夫的手说,是不是还需要什么更贵的药材,他都可以想办法买来,只要能吊着我娘的命就好。
李大夫抬头瞧着王伯伯说,这五年已经花了很多银子了,这会实在是无力回天。
原来如此。
我道娘亲日日吃着数不尽的珍贵药材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是王伯伯一直在花钱。
看着王伯伯比我还着急的样子,我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我那个幼稚的小小念头。
要是我娘能嫁给王伯伯做新娘子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有吃不完的零嘴,花不完的银子了。
原来娘亲不用嫁给王伯伯,我也能有吃不完的零嘴,花不完的银子。
原来王伯伯一直都对娘亲这么好。
“兆川,别再破费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这几年多亏你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只盼来世能够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报君恩。”
娘亲恍惚间听到了王伯伯与李大夫的话,强撑着精神虚弱地说着话。
“思荷,你别说话了,你好好养身体你一定会好的……”
王伯伯听到声音,瞧见我娘醒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握住娘亲的手,口中喃喃,似是带着哭腔。
“兆川,好好的活着,这辈子终究是我欠你太多,如今已是这般田地,我只求你替我照看好知意,欠你的,我只盼来世能够偿还了……”
娘亲说一句话咳三声,我跟着李大夫也学了快五年的手艺,心里大概也知道我娘这回真的是生死有命了。
“思荷,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只恨我自己没本事……”王伯伯真的落泪了,我看到了王伯伯豆大的泪珠在眼框里打转。
“兆川,我都懂,不必多说,我都懂……”
娘亲双手紧握王伯伯的手,两个人欲语泪先流。
我站在一旁,牵着小宝的手没有说话。
或许娘亲为爹爹操劳了一辈子,这会才敢于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吧。
要是我娘能早些遇到王伯伯,嫁给王伯伯就好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偏让有情人生死相隔。
小宝或许感受到了我的不开心,抓着我的手紧了又紧。
十三、
娘亲走了。
娘亲这一辈子活的辛辛苦苦,走的时候却是风风光光。
王伯伯顾不上别人在意别人于理不合的流言蜚语,坚持要替娘亲操持葬礼。
葬礼那天,爹爹想要将我带走,被村子里的人打了出去。
村长说,那个姓张的要是再敢来村里闹事,有一个算一个都上去打,出了事他顶着。
村长还说,他活了快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娘亲的葬礼过后,我依旧去李大夫的店里做工。
几年来,我的医术也算是有些长进,慢慢地也能替李大夫看诊。
有些城里的贵妇人与小姐们偶尔生个病不方便请李大夫,纷纷要求我前去看诊。
小宝自打我爹闹事后,每天坚持要送我去药铺。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是他姐姐,他理所当然要保护我。
他说他怕我被那个没用的坏爹抢走。
我很开心,虽然他比我小了几岁,但是被弟弟保护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可是没过几天,小宝来下学来接我的时候又闹情绪,只嚷嚷说以后不许我做他姐姐了。
我问了好久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告诉我原因。
我有些闷闷不乐,难不成他嫌弃我没有娘疼爱,还有个坏爹拖累,不想要我当他姐姐了吗?
都说城里人爱端架子,交朋友都要讲究个门当户对,小宝莫非是嫌弃我没有学问?
嗯,一定是这样,说不定小宝在学堂被人家笑话他有个没学问的姐姐。
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为什么,我的不开心持续了好几天,最后痛定思痛,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王伯伯与小宝都是很好的人,我千万不可成为他们的负累。
小宝大约是察觉到我的疏离,这几日他一直变着花样地给我送好吃的,追着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我瞧着那些好吃的,心里很是开心,实在没忍住问他,为什么不要我做他姐姐了。
他红了脸,嗫嚅了半晌才开口:“村里的婶婶们说,叫了姐姐就不能当媳妇了。”
我闻言低头,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小鹿乱撞,有些心慌意乱地开口:“半大小子懂什么。”
小宝抬头看着我,眼神坚定开口道:“左右我以后不叫你姐姐了,我只叫你知意。”
我笑着应声:“好的,你若高兴,叫我知意就是了。”
“好的,阮知意。”小宝郑重地叫着我名字。
“好的,王子期。”我淡淡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