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里,林静翕都没能从二人嘴里套出什么话,更别说把手机要回来,好在程衍见她安分守己,所以也并不怎么为难她。
林静翕也只有在解决生理问题时才会同云鹰说上一两句话,大多数时间她只在车厢里打盹,或是掀开车帘看一下外面的景色情形。
马车一路北上,直抵汴京,到达瓮城门外时,马车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云鹰掀帘而入,待他坐定,马车又咯哒咯哒地行驶起来。
此时三人俱在车厢内,林静翕有些好奇外面驾车的人是谁。
她掀起帘子往窗外看去,只见眼前是一座高大的城门,上面写着“宣化门”三字,城墙之上有士兵把守,城墙之下来往人群络绎不绝,旁边有一队伍排着队出城,士兵们一一检阅文书。
“国公派了小厮前来接风。”云鹰禀报。
原来是到汴京了,林静翕心想。
车内气氛愈加沉闷,三人同处一个密闭空间内更觉闷热,林静翕索性一直掀开帘子透气。
忽闻杳杳钟声从远处传来,不一会儿,林静翕便望见山坡石阶层层叠叠而上,石阶两旁植有树木,正值夏季,绿意葱葱,而在看不见石阶之处,有几座佛塔耸立,烟火缭绕期间,古色古香。
马车拐过一道弯,又依次过了几座桥,每座桥下皆舟楫相继,商贾往来,河岸则有做工的人搬搬扛扛,人声嘈杂。
进入内城后,人愈加多了起来,及至坊市内,各式酒肆茶坊、勾栏瓦舍、香铺医馆、摊贩闲汉[1]、伎艺杂耍,热闹非凡。
林静翕感受着这人间烟火气息,方才感觉这遥远时代愈加真实,而自己也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这异世界。
她的目光被街头一群杂耍的艺人吸引住了,他们踢瓶、弄碗、踢缸、踢钟[2],有一群人围着一名手持悬丝傀儡表演的艺人,旁边则一群人围着两小孩看相扑[3],好不热闹。
林静翕看得出神,忽而自心底由衷地笑出声来,声音清脆,如夏日溪水澄澈。
赶车多日,三人早已疲惫至极,却忽而被她这一笑赶走了多日以来的沉闷。
程衍看得微微恍神,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来,遥想当年美人一笑,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察觉到程衍看过来的目光,林静翕自知失态,又恢复了静默不语的状态,继续看着窗外街景。
看着她骤然消失的笑容,程衍不知为何竟然微感失落。
及至穿过一座门楼,马车才到达卫国公门前。
卫国公府大门金钉朱漆,门上镶兽面锡环,高悬的匾额上“卫国公府”四字威严映入林静翕眼中,门口的石狮子目光如炬,守卫着这个偌大的府邸。
她心里忽而有些胆怯,仿佛这座府邸她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国公府管家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程衍掀开车帘出来的那一刻,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紧绷的脸色终于松缓,笑着迎上去。
“世子爷,一路舟车劳顿,您辛苦了,国公爷在议事厅等您前去回话。”
程衍“嗯”地应了一声,大步向前进了府门,管家跟随其后,只留下林静翕和云鹰二人。
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往东边屏门去,西边是抄手游廊,东边依次是角门、小厨房和两座厢房,到达浣风居偏门,进了偏门来到了一处院落,院落右侧是两排厢房,中间一口水井,有名小丫鬟正在打水。
云鹰招手示意那丫鬟过来。
“云侍卫。”小丫鬟双手别在腰间,蹲下身子行礼作揖。
“把碧云姑娘叫过来。”
“禀云侍卫,碧云姐姐在世子爷房间,等候世子爷回来差遣呢。”那小丫鬟嘴上答着,偷偷瞧了一眼云鹰身边的林静翕。
她身段高挑,比一般女子高些,一头乌黑的长发用灰蓝发带随意扎成个丸子髻,脸颊发灰有些疲惫,身上穿着干杂活小厮常穿的粗布麻衣短褐,不合身的衣服叫人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既如此,你带她去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再带到世子爷房间。”云鹰吩咐道。
小丫鬟应声道是,心里却忍不住暗自猜测起林静翕的身份来。
她自小在府里做活服侍,虽然不在世子爷身边贴身伺候,但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过见过世子爷带任何一个女子回府,眼前的姐姐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态度对她,总之不能得罪了。
云鹰兀自转身离去,小丫鬟领着林静翕来到前排厢房之中,林静翕入屋发现里面是大通铺,左右各一排,每一边都铺着六张被褥和枕头。
小丫鬟从床铺尽头的衣箱中取出一套服装,递给她:“姐姐,这衣裳你先穿着,可能有些不合身,你先将就将就。”
“没关系,不妨事,谢谢你。”林静翕感激笑道。
小丫鬟见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心想她应是大户人家出身,声色清透咬字清晰,口音不似京中人士,也不知为什么落魄成这样,云侍卫也没有吩咐给她干什么活又或是当作主子伺候,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仍旧甜甜道:“姐姐怎么称呼?”
“我姓林,叫静翕。”
“我叫春杏,林姐姐,我带你去沐浴洗漱吧。”
春杏本想伺候林静翕脱衣沐浴,林静翕被吓得一跳,忙推脱说自己不习惯被人伺候,支开了春杏,独自洗漱。
净室内水汽缭绕,浴中的美人一对纤纤细手,一只手捧起水,水流落在肩上溅起水花,轻轻揉搓肌肤,复又撩起浴桶中的水,反反复复,待到觉得肌肤揉搓干净了,才停下来,双手搭在浴桶边,仰头靠着休息。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好好洗过澡,身子早就臭烘烘的了,自己都嫌弃自己,不知道和她同处一室的世子爷是否也在默默忍受着,着实有些尴尬……
想起世子爷,林静翕又不禁猜测这世子爷年龄几何,婚配与否,有几房侍妾,也不知世子妃和侍妾好不好相处,会不会刁难她……她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一朝穿越到刺杀现场,很难不让人相信自己同刺客有点关系。原先他们说要把自己关押起来,后来又说让自己当世子爷的贴身丫鬟,如今又允许自己来洗澡沐浴,看来他们也并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
可是也许他们是想将计就计呢?顺从他们以为的“美人计”,从自己身上摸索出线索,好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派来的。看来一时半会离不开这国公府了,不过好在自己也能有时间慢慢适应这古代生活,待时机合适再离开这里,另寻谋生之处。既来之则安之吧。
叩叩——
门外春杏敲了敲门:“林姐姐,你洗好了吗?”
林静翕被叩门声惊醒。“啊,马上好,稍等我一会儿。”
好久没洗澡,舒服到忘记了时间,林静翕一边应声一边从浴桶出来,急忙穿衣。
净室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林静翕踏出门口。脸上的脏污被洗去 ,她的脸恢复了以往的白净,五官也看得更清。
她粉面含珠,似雪中梅花,清丽不媚俗,不禁让春杏看得呆住了。
“春杏姑娘,我的头发还是湿的。”没有吹风机怎么吹干呢?
春杏回过神:“我帮你绞干。”
春杏带她回到卧房,拿着棉帕细细地将她一头乌发绞干,好似对待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待头发干了再梳个发髻,顿时如天上下凡的仙女。
“林姐姐,我带你去世子爷房里。”
春杏领着林静翕至程衍卧房,却不见世子爷身影,便又带她到书房,才见着程衍正立于楠木雕花翘头书案后奋笔疾书。
“主子,林姑娘到了。”
程衍凝神聚气,并不理会春杏禀报。
在一旁候着的侍卫陆飞岩倒先是看见了林静翕的一身着装打扮,心中忍不住道:好一个美娇娘,云鹰方才警告我要小心这女子,如今一看果真是来使美人计的。
他挥手示意春杏退下。
程衍提笔一蹴而就,随后将手中狼毫笔置于汝窑天青釉笔洗中细细洗净,而后悬挂起来,方才抬眼看她。
一双明眸如水,朱唇微张,云鬓香腮,昳丽清明,却又有一股不卑不亢之气,想必这背后之人定是知道他多年不近女色,知道寻常女子无法打动他,故而才派了这么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来。
此时这几人都不知道,春杏是安着什么心思给林静翕打扮的。
惟有春杏心中暗自窃喜,如若世子爷今晚收了这位姑娘,必有她一份功劳。
“自今日起,你便在我身边贴身伺候。”程衍将写完的书信折叠起来,放入信封之中。
林静翕面色镇定。
他们认定了自己是细作,那让自己贴身伺候的原因应该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既然如此,她没什么可争辩理论的,她本就不是细作,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自己身上查找出什么线索。
“贴身伺候可以,月俸多少?”林静翕神色正直,丝毫不觉得自己脸皮厚,打工人一个,跟老板不谈钱难道谈感情吗?
程衍抬眸,她一副波澜不动的脸色,想必贴身伺候正如她所愿,说不定此时此刻正为自己成功溜进国公府而内心窃喜。
不过……她一间谍细作,怎会在乎月俸多少?应是装作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好让自己相信她是贪图小利的卑微丫鬟。
“另外,我还想知道,我要在这里做多久的活?”一旦签了死契,就再也离不开这国公府了,除非能够穿越回去,想到回去,她又补充道:“期限届满离开时,请把我的东西物归原主。”
她祈祷手机最好已经没电关机,左右它在这里也是毫无用处,否则如果还有电量,程衍只要按一下开机键,亮起的屏幕就足够震惊他一千年,好在这几日也不见他提起手机的事情,看来应该是电量过低自动关机了。
程衍知道她所说的东西指的是她那只“首鸡”,但她那不卑不亢义正言辞的样子颇有些好笑,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竟然敢在国公府的地盘和他谈条件。
回京路上,他早已吩咐人暗中查探这名女子的身份,竟没有查到一丝来源信息。这女子好似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过去一片空白,难道背后之人有通天之力,居然能将一个人的过去摸得干干净净?来历恐怕不简单。
程衍表面不惊:“三年。至于月钱,此等小事,自有旁人处理。”话毕,自案后行至陆飞岩面前,将信封交给陆飞岩:“快马送至临安。”
陆飞岩接过信封,应声后兀自出了内院书房。
程衍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又停下来,张嘴淡淡吩咐道:“我乏了,过来替我更衣。”
林静翕心道三年属实太长了,但若自己因缘际会哪天就回去了,这三年契约也就成了废纸一张,不如先假意答应,再慢慢摸索。心中计定,她跟上前去。
注:
[1] 闲汉: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之类,谓之‘闲汉’”,这些跑腿的人叫做“闲汉”。
[2] 踢瓶、弄碗、踢缸、踢钟:出自吴自牧《梦梁录》
[3]另有一群人围着两小孩看相扑:出自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小儿相扑杂剧